第 58 章
關燈
小
中
大
第 58 章
日沈西廂, 鳳禾趴在後窗的窗沿上，心裏想著淩見徹，聽到房門推開的輕響, 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了。
夏文衍從外面走進來, 身上的玉佩叮當作響。
餘暉從窗口柔柔地照進來，光亮攏在鳳禾身上, 襯得她臉頰白裏透紅，肌膚細膩, 一個毛孔也看不到, 她轉頭望過來, 烏黑水潤的眸子柔亮如星, 明艷照人。
夏文衍腳步頓了一下, 看著她彎起唇角, “看來你恢覆的不錯。”
鳳禾註意到他身上的玄袍, 晃了下神, 但很快神色如常, 差不多的衣裳穿在淩見徹身上別有一股瀟灑好看，穿在夏文衍身上, 她卻覺得稀松平常。
她淡淡收回目光，順勢道：“我身子已經大好了，多謝你此次救了我，不過我不好一直叨擾你，是時候該離開了。”
夏文衍看了她片刻, 目光有些深, 頓了頓才繼續擡腳走過來。
“春日到了, 外面風光極好，待你身子康覆, 我陪你在婺都四處走走，屆時你欣賞婺都風光，說不定會喜歡上這裏。”
鳳禾毫不猶豫地推辭，“多謝君上好意，只是我在大彧還有未了的心事，急著回去，等以後有機會再來婺都，到時候再閑逛也不遲。”
夏文衍緘默片刻，直截了當問：“一直待在這裏不好嗎？郯陰舍棄了你，大彧把你當籌碼，只有在婺都、只有我才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，其中包括自尊，我可以向你保證，只要我一日是婺都的君上，你就可以在這裏隨心所欲的生活一日。”
“我的自尊只有我自己能給。”鳳禾擡眸看向他，毫不避諱道：“你把我當作了以前的你，因此你想把曾經丟失的東西補償在我身上，但我不是你。”
夏文衍臉上浮現起一抹慍色，顯出幾分熟悉的陰翳氣質，“你不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？李嫻和李蕊搶破頭都想要的位置，你難道不想要嗎？”
鳳禾冷道：“李嫻想要的是你，而不是後位。”
夏文衍面上神色絲毫不以為然，“或許吧。”
鳳禾看著他臉上的漠然神色，黛眉微蹙，“你不愛她，你當初就是為了利用她。”
夏文衍在桌邊坐下，悠悠然道：“也不全是，跟李蕊比起來，李嫻確實是個好女子，足以做我的皇後。”
鳳禾聽出他話語裏的涼薄，目光逐漸變冷。
夏文衍道：“你別這麽看我，她真心相待，不曾用手段設計過我，這些我都記得，但那又如何？她是會為我舍棄榮華富貴，還是會為我豁出命去？如果不能，那這份感情就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，我虧欠她的都已經用皇後之位回報她了，她在我最不堪的時候選了我，我敬重她，只要她安分守己，我會一直讓她做這個皇後。”
他頓了一頓，又點到即止地說：“如果你想，我也可以予你無限榮光。”
鳳禾嘴角勾起譏諷的笑容，斬釘截鐵道：“你就算給我再高的地位，也換不回你曾經的尊嚴。”
夏文衍瞪了她片刻，黑著臉憤怒離去。
……
氣走夏文衍，鳳禾望著窗外的湖面輕輕嘆了一口氣。
她想淩見徹了，一天沒見到淩見徹她就無法安心，偏偏被困在湖心的宮殿裏，沒辦法去找他。
夏文衍一連三天都沒有再來，鳳禾在宮殿裏轉了一圈，除了兩名在屋裏伺候的侍女外，屋外還有幾名護衛，偏殿的廚房裏有幾個人打掃做飯，再沒有其他人，整體算是幽靜。
她走到湖邊看了看，在心裏丈量了一下從這裏到岸邊的距離，確定自己靠泅水是游不到對岸的，只能放棄這一想法。
鳳禾努力把身體養好，每日該吃就吃該喝就喝，又過了兩日，身體恢覆的差不多了，她試著多去屋外走走，盡量多曬曬太陽。
她在屋子裏待了這麽多天，早就覺得憋悶，趁著夕陽正好，坐到外面的石凳上欣賞湖裏的荷花，荷葉碧連天，與天光相映成輝，花還未開，已經美不勝收。
現在正是萬物覆蘇的季節，一片春意盎然，可惜她目之所及之處，只能看到這一片池塘和被紅墻圍住的宮殿。
鳳禾百無聊賴地托著腮，遠遠見到一只小船悠然而來，四名侍女站在船頭，穿戴著婺都裙飾，紮著雙髻，手裏分別拿著紗裙、頭飾、繡鞋和羽扇，配著落日餘暉，遠看像幅畫似的。
鳳禾眼睛微直，忍不住在心中感嘆，這世間若是少了女子和嬌花該是多麽無趣啊，如果有時間真想把這一幕畫下來。
小船靠岸停下，四名侍女依次下船，她們神態恭敬的走過來，對著鳳禾屈膝行禮。
“姑娘，今日是君上生辰，會在宮裏擺宴，群臣相賀，君上讓我們請你過去。”
鳳禾心中思忖片刻，輕輕點了點頭。
與其在這裏坐以待斃，不如趁機出去看看，說不定能見到李嫻，至少可以打聽一下外面的情況，說不定還能有機會溜出去。
她在這座水上宮殿待了這麽多天，好不容易有借口可以離開，當然得抓住機會。
她爽快的站起來，心情有些雀躍，“現在就走吧。”
侍女恭聲道：“姑娘稍候，君上讓奴婢們為姑娘梳妝，還請姑娘移駕屋內。”
鳳禾看了一眼她們手裏的華服，搖頭拒絕，“我這樣就可以，不用換衣裳。”
“這……”侍女們面露為難，哀聲求道：“這是君上吩咐的，如果不能完成任務，君上會懲罰奴婢們的，還請姑娘移駕。”
鳳禾看著她們戰戰兢兢的模樣，心裏嘆息一聲，不想為難她們，只能進屋，任由她們給自己梳妝打扮。
侍女們魚貫而入，整座宮殿都變得熱鬧起來，她們打水、熏香、給她凈面……個個忙的腳不沾地，在屋子裏面一通忙活。
夏文衍讓人送來的衣裳極其繁瑣，一層又一層，穿戴起來十分費勁，即使有侍女幫忙，鳳禾也忙活了半天才穿好，不過這身裙子確實好看，朱紅色的婺都宮裙，穿在鳳禾身上搖曳生姿，侍女們全都看直了眼。
鳳禾不喜歡款式繁雜的裙子，平時很少這樣穿，現在把它穿在身上也覺得十分別扭，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，微微蹙了蹙眉，即使裙子精美華麗，也不像她的衣裳。
侍女們手腳伶俐，給她梳了一個同樣繁覆的發髻，插上滿頭金釵，鳳禾被那些金燦燦的金色晃的眼睛痛，擡手試圖阻止，侍女們馬上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，她索性垂目不管，任由她們折騰。
待侍女們把手伸向她頸上的蝴蝶項鏈和手腕上的玉鐲，她才下意識一避，躲開了她們的手。
侍女們尷尬的收回手，站立在一旁，“姑娘，奴婢們只是覺得你身上的項鏈和手鐲跟這身衣裳不是很搭，所以才想給你換上新的，君上命人給你準備了許多名貴的新首飾，都很漂亮，你讓奴婢們給你換上吧。”
鳳禾把手搭在玉鐲上，嗓音冷淡，“不必了。”
侍女雙手規規矩矩的交叉放在身前，小心翼翼道：“姑娘，你身上的項鏈和手鐲奴婢們會給你妥善保管好，你盡可放心，想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拿回去，君上吩咐過奴婢們，一定要把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……”
“我說不必了。”鳳禾聲音不容置喙的打斷，帶著幾分嚴厲。
侍女們不敢再多說，訥訥應是，只能放棄再給她添首飾，轉而為她畫眉添妝。
鳳禾沒有再為難她們，閉著眼睛盡量配合，她的手指輕輕撫著玉鐲，玉鐲溫熱潤澤的觸感令她稍微安心。
等一切收拾妥當，已經是一個時辰後，暮色已黑，鳳禾乘著小船，終於離開了那座她住了將近十日的水上宮殿。
宮殿靜靜矗立在水上，燈火闌珊，逐漸變得遙遠。
小船停靠，鳳禾下船走到岸上，又乘上轎輦，被人擡著往皇宮深處走去。
宮宴設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裏，朱柱畫壁，琳瑯彩繪，遠遠望去就能見到通明燈火。
鳳禾下了轎輦，沒用人攙扶，一步步走上臺階。
大殿裏傳來絲竹聲，裏面坐滿了人，侍女們行走其中，猶如花間蝴蝶，宮殿富麗堂皇，柱子上雕著麒麟，地上鋪著暗紋地毯，蓮花燈臺錯落擺放，盞盞通明，交錯的燭火映得整座宮殿煌煌輝赫。
夏文衍似乎很喜歡龍涎香，每個人身前的桌案上都擺著小而精致的香爐，裏面燃著龍涎香，白煙徐徐冒著，鳳禾還未走進大殿，就已經能聞到彌漫的香氣。
她擡腳邁入殿中，濃厚的龍涎香氣味撲面而來，她猝不及防的側過身去打了個噴嚏。
眾人循聲望去，鳳禾站在門口，一襲瀲灩紅裙，迤邐的裙擺上繡著白鶴，明眸善睞，裊裊婀娜，似從畫中來。
喧囂的宮殿寂靜了下來，美人如花似玉，明艷昳麗，粲然的讓人移不開眼睛。
夏文衍端著酒樽坐在禦座上，隔著眾人望著鳳禾，慢悠悠地品著杯中美酒，眼睛輕輕閃爍。
他至今都忘不掉戲樓中那驚心動魄的一夜，她手持匕首，杏腮沾血，眼中是決絕和無畏，清灩絕麗的容色讓他驚訝，也讓他魂牽夢縈。
她那時就像現在這般美，明艷璀璨，美得逼人心魄，狠辣又果敢，她手裏的利刃會毫不猶豫地捅向傷害她的人，即使群狼環伺，她也絲毫無畏。
那一刻的震驚足以讓他銘記一輩子，他當時站在大殿陰暗的角落裏，全身都在激動的顫栗，他第一次意識到，原來為質者不是只有隱忍和屈服，還可以奮起反抗！
他回去後夜不思寐，反覆回憶自己到大彧後每一天卑微到塵土裏的日子，那些屈辱，那些不甘，催心撓肝。
從那刻起他就決定他要放手一搏，身為皇子，他也有繼承大統的資格，大不了就是一死，他也可以像她一樣勇敢。
做質子期間被消磨的野心就那樣重新破土而出，他開始暗中籌謀，聯絡婺都舊部、有意接近李嫻、讓惠帝覺得他軟弱容易被掌控，他就這樣一步步開始奪嫡之位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，深思遠慮，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。
事在人為，後來他終於成功回到婺都。
不得不說，他在大彧期間整日看著那幾位皇子爭來奪去，學到不少有用的東西，那些手段和計謀用在他那幾位皇兄身上正為合適。
他那群愚蠢的皇兄沒有經歷過風吹雨打，實在是不成氣候，根本鬥不過他。
如今他得償所願登上皇位，掌握至高權力，再無人可以欺辱他半分，他已經能予她庇護。
夏文衍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，眼底閃爍著志在必得的光。
只有看到她，他才能銘記登上皇位的這條路有多艱辛，時刻將權力牢牢抓在自己手裏。
李嫻坐在夏文衍身側，低頭品著茶，察覺到周圍氣氛的變化，下意識擡頭望去。
她猝不及防地見到鳳禾，整個人心頭一震，少頃後，惶惶然看向身側的夏文衍，眼中充滿疑惑。
夏文衍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，依舊直直望著鳳禾，自顧自品著酒。他唇邊隱隱的笑容，刺得李嫻兩眼泛疼。
李嫻垂下眼眸，將眼中的澀意眨了回去。
鳳禾邁步走進去，不理會眾人的目光，直接走到夏文衍面前，淡淡立於大殿上，對李嫻微微頷首，望著夏文衍不說話。
眾人摸不準她的身份，面面相覷，誰都不敢開口詢問。
夏文衍笑了笑，語氣透著兩分親昵，“我就知道這身衣裳會很適合你。”
鳳禾神色疏離，沒有搭話。
夏文衍心情不錯地指了指右手的位置，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波瀾，“你坐這裏。”
李嫻身子一僵，臉色微微泛白。
她身為皇後，坐在夏文衍左側，夏文衍卻讓鳳禾坐到右側，那是不是意味著……
眾臣互相看著兩眼，心中愈發好奇鳳禾的身份，再看向她時目光裏多了幾分打量和忌憚。
鳳禾目光輕掃，自然也明白其中深意。
她頭皮一麻，站著未動，“這不合適吧？”
夏文衍短促地笑了一聲，意有所指道：“整個婺都都是我的，我讓你坐這個位置，你就能坐。”
鳳禾一哂。
氣氛有些許凝滯，本來想站起來阻止的幾名大臣，猶豫了一下，又坐了回去。
李嫻勉強擠出個微笑，雖然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，卻維持著皇後的氣度，端莊而得體的對鳳禾道：“阿禾，我見你面色有些蒼白，想必是來時受了風，既然君上讓你坐，你便快坐下吧。”
鳳禾對上她強撐著笑容的面龐，恍然間仿佛看到了李蕊，短短幾個月過去，李嫻比之前瘦了一圈，神色間多了幾分疲憊，梳著婦人發髻，比以前更端莊沈穩。
她與李蕊是親姐妹，其實眉宇間是有兩分相像的，尤其是眉頭深鎖的時候。
鳳禾心中陡然對夏文衍升騰起一絲憤怒，心中略一合計，不得不搬出王女這個身份。
“君上，我是郯陰王女，你確定讓我跟你平起平坐？”
大臣們悚然一驚，此女子如果是郯陰王女，那麽她這一坐就可以意味著很多事！如果此事傳揚出去，恐怕會引來大彧不悅，以為他們不顧有盟之約，跟郯陰勾結，到時候他們婺都有嘴都說不清！何況此女子只是王女，如果一個郯陰王女都能跟他們君上平起平坐，那麽以後郯陰王如果來訪，又該讓其坐在哪裏？難道要做到他們君上的上首位置嗎？後果不堪設想！
君上若是喜歡這女子，大可以等她入宮為妃再讓她坐到那裏，那個時候她代表的是婺都妃嬪而不是郯陰王女，現在是萬萬不能的！
幾名老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，立即出列，顫顫巍巍的跪下，沈聲勸阻。
“君上，萬萬不可！”
“郯陰王女來者是客，理應做到客位上，請您三思而後行。”
……
夏文衍眼中郁結，不悅的看了一眼鳳禾。
鳳禾面無表情的與他對視，態度不卑不亢，沒有絲毫退縮。
夏文衍神色微暗，不耐煩地擺了擺手，“賜座。”
宮人趕緊添置了一張新的食案，婺都宴席眾人習慣席地而坐，宮人便只在地上放置了蒲團，又鋪上軟墊，最後在食案上點燃熏香，然後請鳳禾落座。
鳳禾去座位上坐下，擡手便端起茶盞，澆滅了食案上熏的龍涎香。
她不喜歡這股味道，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氣味濃郁的環境裏，只覺得熏的人頭疼。
夏文衍握著酒盞的手指一緊，大家都知道他最喜歡龍涎香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，所有人為了討好他都對龍涎香誇讚不已，表現出極為喜愛之態，唯獨她不屑一顧。
他目光沈了沈，面無表情地把視線從鳳禾身上移開。
其他人面面相覷，不敢多置一詞，畢竟郯陰王女是掃了君上的顏面，君上不發話，他們也不好小題大做。
宮宴菜品端上來，微微冒著熱氣，菜式繁雜多樣，看起來色香味俱全，但每樣菜量不多，擺在精致的碗碟當中。
等菜式上齊，鳳禾望著桌上的金碗金碟和金筷，嘴角壓抑不住的抽了抽，她以前是真沒看出來夏文衍如此喜愛鼎鐺玉石的生活，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壓抑的太過，所以現在才這樣極盡奢侈享受。
鳳禾放眼望去，這間宮殿裏處處金光閃閃，金器擺件、金串珠簾、金壁屏風……連孔雀燈臺都是純金打造，再若細看，那臺階上似乎也嵌著金色紋路，是用金磚鑲嵌玉石鋪成的。
鳳禾嘴角微微抽了抽，她轉頭望向距離最近的李嫻，李嫻頭上戴著重重的鳳冠，身上後服雍容華貴，衣擺繡著金絲，袖口墜著珍珠。
鳳禾記得李嫻出嫁前喜歡穿素雅的顏色，身上的首飾也不喜歡戴太多，人如其名，總是如山水般清雅嫻靜，如今她可能是為了迎合夏文衍的喜好，光手上的金鐲子就戴了三個，頭上金釵更是數不勝數，全身金光燦燦，鳳禾只是看著都覺得沈，也不知道她起身的時候是否方便。
李嫻本是清水出芙蓉的長相，眉清目秀，氣質高雅，其實不適合這樣奢靡華麗的裝扮，幸好她臉龐幹凈白皙，未塗脂粉，只抹了點唇脂，保留了幾分素雅幽靜。
宴席開始，鳳禾對其他人打量的目光視若無睹，只管低頭吃菜，反正這些異樣的目光，她在大彧早就習慣了，對此習以為常。
桌上的菜式很有婺都特色，多為甜口或酸口，鳳禾吃了這麽多天已經適應這些口味了，吃起來還算習慣。
她沒有胃口，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，避開酒水，飲了兩口新鮮的葡萄汁，汁水甘甜，入口清香。
鳳禾心中百無聊賴的想，等回到大彧，有時間她也可以嘗試著釀兩壺葡萄汁，淩見徹跟她口味差不多，應該也會喜歡。
鳳禾想起淩見徹，眼中閃過一絲黯然，微微低垂著鴉羽般的長睫，心口泛疼。
遠遠望去，她輕垂眸子，臻首玉頸，紅衣如火絢爛，烏黑的長發披在肩頭，順滑如綢，手裏端著金色杯盞，玉指纖纖，媚色傾城，靜謐而美好。
夏文衍的異母皇兄夏文武忍不住多看了兩眼，上前給夏文衍敬酒，見夏文衍望著鳳禾的方向發呆，壓著聲音諂媚笑道：“君上認識這樣的美人，怎麽不早些介紹給為兄認識？有美如此，可不能獨賞呀。”
夏文衍眉毛一挑，不冷不熱的看了他一眼，滿臉陰郁道：“如果當初被送去大彧做質子的人是皇兄，皇兄想來早就有機會認識她。”
夏文武心裏咯噔一聲，他知道做質子一事是夏文衍心裏的一根刺，想起來就要把他們這些皇兄皇弟折騰一番，不敢再多言。
他把目光轉向李嫻，再次彎起嘴角，略帶討好道：“王後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美人，行如玉，坐如蘭，君上能夠坐享其人之福，著實令人羨慕。”
夏文衍臉上覆了一層寒霜，重重放下手裏的酒盞，“王後豈是你能多看的！大彧美人如雲，皇兄若是喜歡美人，我現在就把你送去做質子，讓你一次看個夠！”
夏文武立馬噤若寒蟬，臉色像吞了只蒼蠅，連忙告罪，又諂媚的討好了幾句，見夏文衍臉色緩和，才弓著身子退了下去。
鳳禾沒有留意到他們兄弟二人之間的風波，而是專註的看著表演的舞姬，婺都歌舞別有一番特色，配著當地人的穿著和打扮，帶來很強的新鮮感，曲調悠悠，時而哀淒時而歡快，鳳禾看得津津有味。
一頓飯吃的還算順利，平安無事的飲宴完，鳳禾擡眸看向李嫻，眼中透露出一絲絲渴望。
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，可不想這麽快回那座水上宮殿去，至少得跟李嫻打聽一下婺都的情況，說不定能有淩見徹的消息，總比現在消息閉塞好。
李嫻對上她的目光，垂了垂眸，轉頭面向夏文衍，用平靜無瀾的語氣道：“君上，我與阿禾許久未見，有些閨中密語想說，不如今夜就讓她歇在我的夜陽宮，我們好徹夜談心。”
夏文衍含笑開口：“行，你們好好相處，姐妹和睦。”
李嫻眸色一暗，似是沒聽出他話語裏的暗示，維持著臉上的微笑，默默頷首。
鳳禾看著夏文衍較之以前變得有些虛偽的嘴臉，卻忍不住反唇相譏：
“君上這話說的，若是傳到外面去恐怕會惹人非議，郯陰王女和大彧公主是姐妹？可真是夠荒謬的。”
鳳禾這番話說的毫不留情面，譏諷之意呼之欲出。
她這段日子被夏文衍關在水宮裏，心中早就煩悶不已，實在懶得忍他。
她現在還頂著郯陰王女的身份，夏文衍既想要大彧公主，又想要郯陰王女，會不會太貪心了些？別說是她不會同意，就連大彧和郯陰也不會容忍他肆意妄為。
夏文衍表情晦澀，眼底隱隱有怒意翻滾，迎著臣子們詫異中帶著探究的的目光，他冷冷看了鳳禾一眼，一言不發的大步離去。
眾人噤若寒蟬。
李嫻走下臺階，對鳳禾苦笑了一下。
夜色闌珊，兩人一起從大殿裏走了出去，寒風撲面。
李嫻讓宮婢和護衛們退到遠處，帶著鳳禾往夜陽宮的方向走。
她走在前面，逶迤的裙擺曳地，月色照在她的身上，顯得有些清冷。
四下無人，兩人說話無需再避諱。
李嫻聲音發苦道：“我最近聽聞君上帶了一位美人回來，藏於水宮中，沒想到會是你。”
鳳禾觸及到李嫻覆雜中夾雜著一絲哀傷的目光，卻沒顧得上解釋，而是焦急問：“你可知道大彧的消息？淩見徹回京了嗎？”
李嫻微微詫異地看了她一眼，沈吟了一下道：“聽說父王召淩見徹回京，淩見徹卻在回京途中失蹤，不知去向，據說是蓄意違抗父皇命令，生出了謀反之心，現在淩家滿門都已經全部被父皇關了起來，具體情況如何我也不得而知。”
鳳禾一顆心沈了又沈，既擔心淩見徹，又擔心淩家，從種種情況來看，惠帝這次是下了狠心準備鏟除淩家，不只是淩見徹，他還想要整個淩家眾人的命。
她咬緊下唇，定了定心神，開口道：“淩見徹不是故意違反聖命，而是遇到反賊，與我一起掉下懸崖，如今……生死未明。”
最後四個字她說的無比艱難，如果不到萬不得已，她不想承認淩見徹現在生死未蔔。
李嫻擰眉問：“究竟是怎麽回事？”
鳳禾從頭到尾說了起來，她刻意抹去了事情的起因，不提是瑞王設陷阱圍殺淩見徹，更沒有說這一切的幕後主使是惠帝。
畢竟李嫻是惠帝的女兒，一旦他們父女一心，淩見徹現在就更危險了，她只能隱瞞這段不提，只說是她遭遇歹人，被假和尚挾持，淩見徹為救她才掉下懸崖。
李嫻聽後唏噓不已，“原來真相是這樣，我得給父皇寫封信，告知真相，淩家世代忠君愛國，絕不能冤枉了淩家這樣的忠臣。”
“不急。”鳳禾連忙阻止，道：“現在找到淩見徹才是最重要緊的，只要找到他，他就能親口向皇上交代，由他本人來解釋更清楚。”
李嫻望著她關切著急的目光，清亮的眼眸中浮起一抹若有所思，“你與他……”
鳳禾毫不遲疑道：“我對他，與你對君上一樣。”
李嫻是聰明人，她想李嫻明白她的意思，她不喜歡夏文衍，不會跟她爭，她們是站在同一邊的。
李嫻眉頭略松，明顯松了一口氣，隨即又苦笑起來，“沒想到有一日我也會因為夫君的寵愛而患得患失，聽聞你已經有了心悅之人，我竟然覺得慶幸。”
鳳禾抿唇問：“你在婺都生活如何？”
“錦衣玉食，比以前做公主時還要尊貴，君上確實兌現了當初的承諾，待我敬重有加，讓我做了他的妻，只是……”李嫻望著宮檐上的飛瓦，眼中閃過一絲澀然，“君上近來愈發喜怒不形於色，有上位者的氣勢了。”
她想要的是兩心相通的夫君，他在她面前卻漸漸成了高高在上的君上。
往前走了兩步，鳳禾委婉道：“以前你是公主，他是下臣，現在時移世易，你們雖然是夫妻，但也是君臣。”
她知道李嫻對夏文衍是一片真心，只是夏文衍當初接近她卻不免摻雜了陰謀和算計，這份感情並不夠純粹。
“我明白……我曾經以為的情深似海，其實只不過是鏡花水月，我已經清醒了。”李嫻輕輕吸了下鼻子，“謝謝你跟我說這番話。”
鳳禾道：“我不過是多此一舉，其實不用旁人多說，你心裏比誰都清楚。”
李嫻一頓，抿了下唇角道：“明天我會派人尋找淩見徹，既然你落入了婺都境內，淩見徹很有可能也在這裏。”
鳳禾提醒，“不要讓夏文衍知道。”
“別擔心，我會派人暗中進行。”李嫻悵然若失道：“我與他雖然是夫妻，卻不能事事都坦誠相見，就像這件事，立場不同，只能暗中進行，也許正因如此，我們才難以心意相通。”
夜陽宮處在一片燈碧輝煌的燭火之中，屋檐下的燈籠明亮的映著整座宮殿，碧瓦飛甍，輕紗雲霧，宮殿前足有百階臺階，像是處在雲端。
鳳禾望著眼前恢宏的宮殿，心中感嘆，夏文衍待李嫻其實不薄，除了感情上有所虧欠，給予她的生活確實比以前還要尊貴，只可惜李嫻遠嫁而來，為的就是那一腔深情。
兩人來到殿中，李嫻屏退左右，叫來心腹，將尋找淩見徹的事吩咐了下去。
鳳禾默默看著，看來李嫻沒有被愛情沖昏頭腦，身邊至少還留有心腹，不至於毫無自保之力。
李嫻的貼身宮婢，聽到她的吩咐，似乎想起什麽，驚疑不定地皺了皺眉，猶豫著開口：“殿下，奴婢想起一件事來，不知道是不是跟淩將軍有關。”
鳳禾擡眸，迫不及待地看過去。
李嫻催促道：“什麽事？快說來聽聽。”
宮婢怯怯道：“一天前，咱們夜陽宮裏的太監小弘子出去采買，遇到一個‘怪人’，怪人自稱是公主舊識，卻不肯說自己姓甚名誰，只讓小弘子給公主帶句話。”
李嫻問：“他讓小弘子帶什麽話？”
“那人說……”宮婢想了想，依照原話道：“他是賣桑葚的，現在桑葚快熟了，公主如果想吃，他可以給公主送過來。”
李嫻若有所思的眨了下眼睛。
宮婢心有戚戚道：“奴婢知道這個季節的桑葚根本沒熟，怕是無關緊要的人叨擾公主，就沒有向公主提及此事。”
李嫻思索了一會兒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，“應當是淩見徹。”
鳳禾臉上的陰霾之色盡掃，語氣激動，“真的是他？”
李嫻點點頭，莞爾道：“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吃桑葚，但皇後娘娘覺得桑葚吃起來會把手和嘴弄臟，有損公主儀容，雖然沒有訓斥我，但每次看到我吃，總會訓斥我身邊的宮女和嬤嬤，說她們教養不利，說我是長公主，得給妹妹們做典範，行事必須得端莊有度，不能為了一兩口吃食就不顧公主的尊容，所以我只能忍著不吃。”
李嫻在原地走了兩步，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，“那個時候皇子公主們都在一處讀書，太子堂兄向來對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關愛有加，他見我總盯著外面樹梢上的桑葚咽口水，便察覺到了我的心思，他那時還沒有外出建府，就住在東宮裏，散課後就時常邀請我去東宮，會讓人給我準備兩碟新鮮的桑葚，等我吃完再命人服侍我洗漱。”
鳳禾知道她口中的太子堂兄是指前太子李堃，不由津津有味的聽著，俞發肯定那個人是淩見徹。
她心底暗暗激動，泛起濃濃的喜悅，淩見徹真的平安無事，她心中的大石頭可算是落了地。
李嫻目中流露出懷念的神色，沈默片刻才繼續道：“那時淩見徹跟太子堂兄形影不離，只有他們和我知道這件事，此人應該是淩見徹沒錯。”
鳳禾急道：“現在能找到他嗎？”
宮婢搖頭，“貴主，宮門已經落鑰，現在想要出宮恐怕會驚動君上。”李嫻看出鳳禾眼中的焦急，安撫道：“你別急，如果真是他，不差這一夜。”
鳳禾只得頷首，的確不急在這一時，就算為了淩見徹的安全，她們也不能驚動夏文衍。
反正淩見徹既然已經找到婺都皇宮，就一定不會輕易離去。
夜色已深，半輪明月灑下冷然清輝，鳳禾在夜陽宮裏住下，她和李嫻既然打著要徹夜長談的幌子，自然要住在一處。
鳳禾坐到妝奩前，迫不及待的拆掉滿頭金飾，然後將手腕上戴的纏枝石榴臂釧放到桌子上，去掉這些沈甸甸的累贅，可算松了一口氣。
她擡頭對上李嫻苦笑的目光，李嫻也剛拆掉滿頭金飾，整個人清爽了不少，兩人相視無奈一笑。
夜陽宮後殿的白玉池裏流淌著溫熱的泉水，是從山上引來的溫泉水，幹凈清澈，冒著裊裊白煙。
李嫻帶著鳳禾來到白玉池旁，兩人脫掉外裳，穿著輕薄的紗衣浸泡到水中，侍女們都退了出去。
窗外月光明明，花影搖曳，屋內金色的紗幔輕輕搖晃，泉水從雕刻成牡丹的唧筒中淌出，泠泠作響。
鳳禾往身上揚著水，看著清潤的泉水從指尖劃過，清透晶亮。
李嫻目光劃過她羊脂般白嫩光滑的肌膚，落在她脖頸上戴的金色蝴蝶項鏈上，蝴蝶栩栩如生，翅膀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顫動，仿若展翅欲飛。
李嫻澀聲開口：“我認得這條項鏈，是李蕊送你的？”
鳳禾下意識擡手摸了下項鏈，感受著熟悉的觸感，微微點頭。
李嫻靠在水池邊，神色有些覆雜，“這條項鏈是太後過世前送給我們姐妹的禮物，每個公主都有，我也有一條，款式一樣，只是上面嵌的寶石的顏色各有不同，你戴的這一條原本是我的，上面寶石是紅色的，李蕊那條寶石是藍色的，她非說喜歡我這條，我只好讓給了她。”
她頓了頓說：“李蕊能把這條項鏈送給你，看來你們關系不錯。”
鳳禾想起李蕊，喉嚨有些幹澀，“她說這是賠禮。”
李嫻低了低頭，安靜了一會兒，“我聽聞她的事也很驚訝，我與她雖然是姐妹，這些年卻不曾坐下好好說過話，就像那條項鏈一樣，我們總是喜歡爭很多東西，凡事總喜歡論個高低，我一直覺得她刁蠻任性，毫無可取之處，如今想來是我沒有好好了解過這個皇妹，竟不知道她還有這一面。”
“人性有很多面，不到那一刻，誰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選。”鳳禾道。
李嫻垂著眼睫，嗓音微微暗啞，“李蕊能做出這樣的事，我欽佩她，也為她難過，不管你相不相信，我真的不是故意跟她搶君上。”
“我相信，你與夏文衍有情在先，難以割舍。”鳳禾道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日沈西廂, 鳳禾趴在後窗的窗沿上，心裏想著淩見徹，聽到房門推開的輕響, 才從思緒中回過神了。
夏文衍從外面走進來, 身上的玉佩叮當作響。
餘暉從窗口柔柔地照進來，光亮攏在鳳禾身上, 襯得她臉頰白裏透紅，肌膚細膩, 一個毛孔也看不到, 她轉頭望過來, 烏黑水潤的眸子柔亮如星, 明艷照人。
夏文衍腳步頓了一下, 看著她彎起唇角, “看來你恢覆的不錯。”
鳳禾註意到他身上的玄袍, 晃了下神, 但很快神色如常, 差不多的衣裳穿在淩見徹身上別有一股瀟灑好看，穿在夏文衍身上, 她卻覺得稀松平常。
她淡淡收回目光，順勢道：“我身子已經大好了，多謝你此次救了我，不過我不好一直叨擾你，是時候該離開了。”
夏文衍看了她片刻, 目光有些深, 頓了頓才繼續擡腳走過來。
“春日到了, 外面風光極好，待你身子康覆, 我陪你在婺都四處走走，屆時你欣賞婺都風光，說不定會喜歡上這裏。”
鳳禾毫不猶豫地推辭，“多謝君上好意，只是我在大彧還有未了的心事，急著回去，等以後有機會再來婺都，到時候再閑逛也不遲。”
夏文衍緘默片刻，直截了當問：“一直待在這裏不好嗎？郯陰舍棄了你，大彧把你當籌碼，只有在婺都、只有我才可以給你想要的一切，其中包括自尊，我可以向你保證，只要我一日是婺都的君上，你就可以在這裏隨心所欲的生活一日。”
“我的自尊只有我自己能給。”鳳禾擡眸看向他，毫不避諱道：“你把我當作了以前的你，因此你想把曾經丟失的東西補償在我身上，但我不是你。”
夏文衍臉上浮現起一抹慍色，顯出幾分熟悉的陰翳氣質，“你不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嗎？李嫻和李蕊搶破頭都想要的位置，你難道不想要嗎？”
鳳禾冷道：“李嫻想要的是你，而不是後位。”
夏文衍面上神色絲毫不以為然，“或許吧。”
鳳禾看著他臉上的漠然神色，黛眉微蹙，“你不愛她，你當初就是為了利用她。”
夏文衍在桌邊坐下，悠悠然道：“也不全是，跟李蕊比起來，李嫻確實是個好女子，足以做我的皇後。”
鳳禾聽出他話語裏的涼薄，目光逐漸變冷。
夏文衍道：“你別這麽看我，她真心相待，不曾用手段設計過我，這些我都記得，但那又如何？她是會為我舍棄榮華富貴，還是會為我豁出命去？如果不能，那這份感情就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，我虧欠她的都已經用皇後之位回報她了，她在我最不堪的時候選了我，我敬重她，只要她安分守己，我會一直讓她做這個皇後。”
他頓了一頓，又點到即止地說：“如果你想，我也可以予你無限榮光。”
鳳禾嘴角勾起譏諷的笑容，斬釘截鐵道：“你就算給我再高的地位，也換不回你曾經的尊嚴。”
夏文衍瞪了她片刻，黑著臉憤怒離去。
……
氣走夏文衍，鳳禾望著窗外的湖面輕輕嘆了一口氣。
她想淩見徹了，一天沒見到淩見徹她就無法安心，偏偏被困在湖心的宮殿裏，沒辦法去找他。
夏文衍一連三天都沒有再來，鳳禾在宮殿裏轉了一圈，除了兩名在屋裏伺候的侍女外，屋外還有幾名護衛，偏殿的廚房裏有幾個人打掃做飯，再沒有其他人，整體算是幽靜。
她走到湖邊看了看，在心裏丈量了一下從這裏到岸邊的距離，確定自己靠泅水是游不到對岸的，只能放棄這一想法。
鳳禾努力把身體養好，每日該吃就吃該喝就喝，又過了兩日，身體恢覆的差不多了，她試著多去屋外走走，盡量多曬曬太陽。
她在屋子裏待了這麽多天，早就覺得憋悶，趁著夕陽正好，坐到外面的石凳上欣賞湖裏的荷花，荷葉碧連天，與天光相映成輝，花還未開，已經美不勝收。
現在正是萬物覆蘇的季節，一片春意盎然，可惜她目之所及之處，只能看到這一片池塘和被紅墻圍住的宮殿。
鳳禾百無聊賴地托著腮，遠遠見到一只小船悠然而來，四名侍女站在船頭，穿戴著婺都裙飾，紮著雙髻，手裏分別拿著紗裙、頭飾、繡鞋和羽扇，配著落日餘暉，遠看像幅畫似的。
鳳禾眼睛微直，忍不住在心中感嘆，這世間若是少了女子和嬌花該是多麽無趣啊，如果有時間真想把這一幕畫下來。
小船靠岸停下，四名侍女依次下船，她們神態恭敬的走過來，對著鳳禾屈膝行禮。
“姑娘，今日是君上生辰，會在宮裏擺宴，群臣相賀，君上讓我們請你過去。”
鳳禾心中思忖片刻，輕輕點了點頭。
與其在這裏坐以待斃，不如趁機出去看看，說不定能見到李嫻，至少可以打聽一下外面的情況，說不定還能有機會溜出去。
她在這座水上宮殿待了這麽多天，好不容易有借口可以離開，當然得抓住機會。
她爽快的站起來，心情有些雀躍，“現在就走吧。”
侍女恭聲道：“姑娘稍候，君上讓奴婢們為姑娘梳妝，還請姑娘移駕屋內。”
鳳禾看了一眼她們手裏的華服，搖頭拒絕，“我這樣就可以，不用換衣裳。”
“這……”侍女們面露為難，哀聲求道：“這是君上吩咐的，如果不能完成任務，君上會懲罰奴婢們的，還請姑娘移駕。”
鳳禾看著她們戰戰兢兢的模樣，心裏嘆息一聲，不想為難她們，只能進屋，任由她們給自己梳妝打扮。
侍女們魚貫而入，整座宮殿都變得熱鬧起來，她們打水、熏香、給她凈面……個個忙的腳不沾地，在屋子裏面一通忙活。
夏文衍讓人送來的衣裳極其繁瑣，一層又一層，穿戴起來十分費勁，即使有侍女幫忙，鳳禾也忙活了半天才穿好，不過這身裙子確實好看，朱紅色的婺都宮裙，穿在鳳禾身上搖曳生姿，侍女們全都看直了眼。
鳳禾不喜歡款式繁雜的裙子，平時很少這樣穿，現在把它穿在身上也覺得十分別扭，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，微微蹙了蹙眉，即使裙子精美華麗，也不像她的衣裳。
侍女們手腳伶俐，給她梳了一個同樣繁覆的發髻，插上滿頭金釵，鳳禾被那些金燦燦的金色晃的眼睛痛，擡手試圖阻止，侍女們馬上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，她索性垂目不管，任由她們折騰。
待侍女們把手伸向她頸上的蝴蝶項鏈和手腕上的玉鐲，她才下意識一避，躲開了她們的手。
侍女們尷尬的收回手，站立在一旁，“姑娘，奴婢們只是覺得你身上的項鏈和手鐲跟這身衣裳不是很搭，所以才想給你換上新的，君上命人給你準備了許多名貴的新首飾，都很漂亮，你讓奴婢們給你換上吧。”
鳳禾把手搭在玉鐲上，嗓音冷淡，“不必了。”
侍女雙手規規矩矩的交叉放在身前，小心翼翼道：“姑娘，你身上的項鏈和手鐲奴婢們會給你妥善保管好，你盡可放心，想要的時候隨時可以拿回去，君上吩咐過奴婢們，一定要把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……”
“我說不必了。”鳳禾聲音不容置喙的打斷，帶著幾分嚴厲。
侍女們不敢再多說，訥訥應是，只能放棄再給她添首飾，轉而為她畫眉添妝。
鳳禾沒有再為難她們，閉著眼睛盡量配合，她的手指輕輕撫著玉鐲，玉鐲溫熱潤澤的觸感令她稍微安心。
等一切收拾妥當，已經是一個時辰後，暮色已黑，鳳禾乘著小船，終於離開了那座她住了將近十日的水上宮殿。
宮殿靜靜矗立在水上，燈火闌珊，逐漸變得遙遠。
小船停靠，鳳禾下船走到岸上，又乘上轎輦，被人擡著往皇宮深處走去。
宮宴設在一座金碧輝煌的大殿裏，朱柱畫壁，琳瑯彩繪，遠遠望去就能見到通明燈火。
鳳禾下了轎輦，沒用人攙扶，一步步走上臺階。
大殿裏傳來絲竹聲，裏面坐滿了人，侍女們行走其中，猶如花間蝴蝶，宮殿富麗堂皇，柱子上雕著麒麟，地上鋪著暗紋地毯，蓮花燈臺錯落擺放，盞盞通明，交錯的燭火映得整座宮殿煌煌輝赫。
夏文衍似乎很喜歡龍涎香，每個人身前的桌案上都擺著小而精致的香爐，裏面燃著龍涎香，白煙徐徐冒著，鳳禾還未走進大殿，就已經能聞到彌漫的香氣。
她擡腳邁入殿中，濃厚的龍涎香氣味撲面而來，她猝不及防的側過身去打了個噴嚏。
眾人循聲望去，鳳禾站在門口，一襲瀲灩紅裙，迤邐的裙擺上繡著白鶴，明眸善睞，裊裊婀娜，似從畫中來。
喧囂的宮殿寂靜了下來，美人如花似玉，明艷昳麗，粲然的讓人移不開眼睛。
夏文衍端著酒樽坐在禦座上，隔著眾人望著鳳禾，慢悠悠地品著杯中美酒，眼睛輕輕閃爍。
他至今都忘不掉戲樓中那驚心動魄的一夜，她手持匕首，杏腮沾血，眼中是決絕和無畏，清灩絕麗的容色讓他驚訝，也讓他魂牽夢縈。
她那時就像現在這般美，明艷璀璨，美得逼人心魄，狠辣又果敢，她手裏的利刃會毫不猶豫地捅向傷害她的人，即使群狼環伺，她也絲毫無畏。
那一刻的震驚足以讓他銘記一輩子，他當時站在大殿陰暗的角落裏，全身都在激動的顫栗，他第一次意識到，原來為質者不是只有隱忍和屈服，還可以奮起反抗！
他回去後夜不思寐，反覆回憶自己到大彧後每一天卑微到塵土裏的日子，那些屈辱，那些不甘，催心撓肝。
從那刻起他就決定他要放手一搏，身為皇子，他也有繼承大統的資格，大不了就是一死，他也可以像她一樣勇敢。
做質子期間被消磨的野心就那樣重新破土而出，他開始暗中籌謀，聯絡婺都舊部、有意接近李嫻、讓惠帝覺得他軟弱容易被掌控，他就這樣一步步開始奪嫡之位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，深思遠慮，不敢有絲毫行差踏錯。
事在人為，後來他終於成功回到婺都。
不得不說，他在大彧期間整日看著那幾位皇子爭來奪去，學到不少有用的東西，那些手段和計謀用在他那幾位皇兄身上正為合適。
他那群愚蠢的皇兄沒有經歷過風吹雨打，實在是不成氣候，根本鬥不過他。
如今他得償所願登上皇位，掌握至高權力，再無人可以欺辱他半分，他已經能予她庇護。
夏文衍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，眼底閃爍著志在必得的光。
只有看到她，他才能銘記登上皇位的這條路有多艱辛，時刻將權力牢牢抓在自己手裏。
李嫻坐在夏文衍身側，低頭品著茶，察覺到周圍氣氛的變化，下意識擡頭望去。
她猝不及防地見到鳳禾，整個人心頭一震，少頃後，惶惶然看向身側的夏文衍，眼中充滿疑惑。
夏文衍沒有察覺到她的目光，依舊直直望著鳳禾，自顧自品著酒。他唇邊隱隱的笑容，刺得李嫻兩眼泛疼。
李嫻垂下眼眸，將眼中的澀意眨了回去。
鳳禾邁步走進去，不理會眾人的目光，直接走到夏文衍面前，淡淡立於大殿上，對李嫻微微頷首，望著夏文衍不說話。
眾人摸不準她的身份，面面相覷，誰都不敢開口詢問。
夏文衍笑了笑，語氣透著兩分親昵，“我就知道這身衣裳會很適合你。”
鳳禾神色疏離，沒有搭話。
夏文衍心情不錯地指了指右手的位置，聲音裏聽不出什麽波瀾，“你坐這裏。”
李嫻身子一僵，臉色微微泛白。
她身為皇後，坐在夏文衍左側，夏文衍卻讓鳳禾坐到右側，那是不是意味著……
眾臣互相看著兩眼，心中愈發好奇鳳禾的身份，再看向她時目光裏多了幾分打量和忌憚。
鳳禾目光輕掃，自然也明白其中深意。
她頭皮一麻，站著未動，“這不合適吧？”
夏文衍短促地笑了一聲，意有所指道：“整個婺都都是我的，我讓你坐這個位置，你就能坐。”
鳳禾一哂。
氣氛有些許凝滯，本來想站起來阻止的幾名大臣，猶豫了一下，又坐了回去。
李嫻勉強擠出個微笑，雖然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，卻維持著皇後的氣度，端莊而得體的對鳳禾道：“阿禾，我見你面色有些蒼白，想必是來時受了風，既然君上讓你坐，你便快坐下吧。”
鳳禾對上她強撐著笑容的面龐，恍然間仿佛看到了李蕊，短短幾個月過去，李嫻比之前瘦了一圈，神色間多了幾分疲憊，梳著婦人發髻，比以前更端莊沈穩。
她與李蕊是親姐妹，其實眉宇間是有兩分相像的，尤其是眉頭深鎖的時候。
鳳禾心中陡然對夏文衍升騰起一絲憤怒，心中略一合計，不得不搬出王女這個身份。
“君上，我是郯陰王女，你確定讓我跟你平起平坐？”
大臣們悚然一驚，此女子如果是郯陰王女，那麽她這一坐就可以意味著很多事！如果此事傳揚出去，恐怕會引來大彧不悅，以為他們不顧有盟之約，跟郯陰勾結，到時候他們婺都有嘴都說不清！何況此女子只是王女，如果一個郯陰王女都能跟他們君上平起平坐，那麽以後郯陰王如果來訪，又該讓其坐在哪裏？難道要做到他們君上的上首位置嗎？後果不堪設想！
君上若是喜歡這女子，大可以等她入宮為妃再讓她坐到那裏，那個時候她代表的是婺都妃嬪而不是郯陰王女，現在是萬萬不能的！
幾名老臣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，立即出列，顫顫巍巍的跪下，沈聲勸阻。
“君上，萬萬不可！”
“郯陰王女來者是客，理應做到客位上，請您三思而後行。”
……
夏文衍眼中郁結，不悅的看了一眼鳳禾。
鳳禾面無表情的與他對視，態度不卑不亢，沒有絲毫退縮。
夏文衍神色微暗，不耐煩地擺了擺手，“賜座。”
宮人趕緊添置了一張新的食案，婺都宴席眾人習慣席地而坐，宮人便只在地上放置了蒲團，又鋪上軟墊，最後在食案上點燃熏香，然後請鳳禾落座。
鳳禾去座位上坐下，擡手便端起茶盞，澆滅了食案上熏的龍涎香。
她不喜歡這股味道，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氣味濃郁的環境裏，只覺得熏的人頭疼。
夏文衍握著酒盞的手指一緊，大家都知道他最喜歡龍涎香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，所有人為了討好他都對龍涎香誇讚不已，表現出極為喜愛之態，唯獨她不屑一顧。
他目光沈了沈，面無表情地把視線從鳳禾身上移開。
其他人面面相覷，不敢多置一詞，畢竟郯陰王女是掃了君上的顏面，君上不發話，他們也不好小題大做。
宮宴菜品端上來，微微冒著熱氣，菜式繁雜多樣，看起來色香味俱全，但每樣菜量不多，擺在精致的碗碟當中。
等菜式上齊，鳳禾望著桌上的金碗金碟和金筷，嘴角壓抑不住的抽了抽，她以前是真沒看出來夏文衍如此喜愛鼎鐺玉石的生活，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壓抑的太過，所以現在才這樣極盡奢侈享受。
鳳禾放眼望去，這間宮殿裏處處金光閃閃，金器擺件、金串珠簾、金壁屏風……連孔雀燈臺都是純金打造，再若細看，那臺階上似乎也嵌著金色紋路，是用金磚鑲嵌玉石鋪成的。
鳳禾嘴角微微抽了抽，她轉頭望向距離最近的李嫻，李嫻頭上戴著重重的鳳冠，身上後服雍容華貴，衣擺繡著金絲，袖口墜著珍珠。
鳳禾記得李嫻出嫁前喜歡穿素雅的顏色，身上的首飾也不喜歡戴太多，人如其名，總是如山水般清雅嫻靜，如今她可能是為了迎合夏文衍的喜好，光手上的金鐲子就戴了三個，頭上金釵更是數不勝數，全身金光燦燦，鳳禾只是看著都覺得沈，也不知道她起身的時候是否方便。
李嫻本是清水出芙蓉的長相，眉清目秀，氣質高雅，其實不適合這樣奢靡華麗的裝扮，幸好她臉龐幹凈白皙，未塗脂粉，只抹了點唇脂，保留了幾分素雅幽靜。
宴席開始，鳳禾對其他人打量的目光視若無睹，只管低頭吃菜，反正這些異樣的目光，她在大彧早就習慣了，對此習以為常。
桌上的菜式很有婺都特色，多為甜口或酸口，鳳禾吃了這麽多天已經適應這些口味了，吃起來還算習慣。
她沒有胃口，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，避開酒水，飲了兩口新鮮的葡萄汁，汁水甘甜，入口清香。
鳳禾心中百無聊賴的想，等回到大彧，有時間她也可以嘗試著釀兩壺葡萄汁，淩見徹跟她口味差不多，應該也會喜歡。
鳳禾想起淩見徹，眼中閃過一絲黯然，微微低垂著鴉羽般的長睫，心口泛疼。
遠遠望去，她輕垂眸子，臻首玉頸，紅衣如火絢爛，烏黑的長發披在肩頭，順滑如綢，手裏端著金色杯盞，玉指纖纖，媚色傾城，靜謐而美好。
夏文衍的異母皇兄夏文武忍不住多看了兩眼，上前給夏文衍敬酒，見夏文衍望著鳳禾的方向發呆，壓著聲音諂媚笑道：“君上認識這樣的美人，怎麽不早些介紹給為兄認識？有美如此，可不能獨賞呀。”
夏文衍眉毛一挑，不冷不熱的看了他一眼，滿臉陰郁道：“如果當初被送去大彧做質子的人是皇兄，皇兄想來早就有機會認識她。”
夏文武心裏咯噔一聲，他知道做質子一事是夏文衍心裏的一根刺，想起來就要把他們這些皇兄皇弟折騰一番，不敢再多言。
他把目光轉向李嫻，再次彎起嘴角，略帶討好道：“王後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美人，行如玉，坐如蘭，君上能夠坐享其人之福，著實令人羨慕。”
夏文衍臉上覆了一層寒霜，重重放下手裏的酒盞，“王後豈是你能多看的！大彧美人如雲，皇兄若是喜歡美人，我現在就把你送去做質子，讓你一次看個夠！”
夏文武立馬噤若寒蟬，臉色像吞了只蒼蠅，連忙告罪，又諂媚的討好了幾句，見夏文衍臉色緩和，才弓著身子退了下去。
鳳禾沒有留意到他們兄弟二人之間的風波，而是專註的看著表演的舞姬，婺都歌舞別有一番特色，配著當地人的穿著和打扮，帶來很強的新鮮感，曲調悠悠，時而哀淒時而歡快，鳳禾看得津津有味。
一頓飯吃的還算順利，平安無事的飲宴完，鳳禾擡眸看向李嫻，眼中透露出一絲絲渴望。
她好不容易出來一趟，可不想這麽快回那座水上宮殿去，至少得跟李嫻打聽一下婺都的情況，說不定能有淩見徹的消息，總比現在消息閉塞好。
李嫻對上她的目光，垂了垂眸，轉頭面向夏文衍，用平靜無瀾的語氣道：“君上，我與阿禾許久未見，有些閨中密語想說，不如今夜就讓她歇在我的夜陽宮，我們好徹夜談心。”
夏文衍含笑開口：“行，你們好好相處，姐妹和睦。”
李嫻眸色一暗，似是沒聽出他話語裏的暗示，維持著臉上的微笑，默默頷首。
鳳禾看著夏文衍較之以前變得有些虛偽的嘴臉，卻忍不住反唇相譏：
“君上這話說的，若是傳到外面去恐怕會惹人非議，郯陰王女和大彧公主是姐妹？可真是夠荒謬的。”
鳳禾這番話說的毫不留情面，譏諷之意呼之欲出。
她這段日子被夏文衍關在水宮裏，心中早就煩悶不已，實在懶得忍他。
她現在還頂著郯陰王女的身份，夏文衍既想要大彧公主，又想要郯陰王女，會不會太貪心了些？別說是她不會同意，就連大彧和郯陰也不會容忍他肆意妄為。
夏文衍表情晦澀，眼底隱隱有怒意翻滾，迎著臣子們詫異中帶著探究的的目光，他冷冷看了鳳禾一眼，一言不發的大步離去。
眾人噤若寒蟬。
李嫻走下臺階，對鳳禾苦笑了一下。
夜色闌珊，兩人一起從大殿裏走了出去，寒風撲面。
李嫻讓宮婢和護衛們退到遠處，帶著鳳禾往夜陽宮的方向走。
她走在前面，逶迤的裙擺曳地，月色照在她的身上，顯得有些清冷。
四下無人，兩人說話無需再避諱。
李嫻聲音發苦道：“我最近聽聞君上帶了一位美人回來，藏於水宮中，沒想到會是你。”
鳳禾觸及到李嫻覆雜中夾雜著一絲哀傷的目光，卻沒顧得上解釋，而是焦急問：“你可知道大彧的消息？淩見徹回京了嗎？”
李嫻微微詫異地看了她一眼，沈吟了一下道：“聽說父王召淩見徹回京，淩見徹卻在回京途中失蹤，不知去向，據說是蓄意違抗父皇命令，生出了謀反之心，現在淩家滿門都已經全部被父皇關了起來，具體情況如何我也不得而知。”
鳳禾一顆心沈了又沈，既擔心淩見徹，又擔心淩家，從種種情況來看，惠帝這次是下了狠心準備鏟除淩家，不只是淩見徹，他還想要整個淩家眾人的命。
她咬緊下唇，定了定心神，開口道：“淩見徹不是故意違反聖命，而是遇到反賊，與我一起掉下懸崖，如今……生死未明。”
最後四個字她說的無比艱難，如果不到萬不得已，她不想承認淩見徹現在生死未蔔。
李嫻擰眉問：“究竟是怎麽回事？”
鳳禾從頭到尾說了起來，她刻意抹去了事情的起因，不提是瑞王設陷阱圍殺淩見徹，更沒有說這一切的幕後主使是惠帝。
畢竟李嫻是惠帝的女兒，一旦他們父女一心，淩見徹現在就更危險了，她只能隱瞞這段不提，只說是她遭遇歹人，被假和尚挾持，淩見徹為救她才掉下懸崖。
李嫻聽後唏噓不已，“原來真相是這樣，我得給父皇寫封信，告知真相，淩家世代忠君愛國，絕不能冤枉了淩家這樣的忠臣。”
“不急。”鳳禾連忙阻止，道：“現在找到淩見徹才是最重要緊的，只要找到他，他就能親口向皇上交代，由他本人來解釋更清楚。”
李嫻望著她關切著急的目光，清亮的眼眸中浮起一抹若有所思，“你與他……”
鳳禾毫不遲疑道：“我對他，與你對君上一樣。”
李嫻是聰明人，她想李嫻明白她的意思，她不喜歡夏文衍，不會跟她爭，她們是站在同一邊的。
李嫻眉頭略松，明顯松了一口氣，隨即又苦笑起來，“沒想到有一日我也會因為夫君的寵愛而患得患失，聽聞你已經有了心悅之人，我竟然覺得慶幸。”
鳳禾抿唇問：“你在婺都生活如何？”
“錦衣玉食，比以前做公主時還要尊貴，君上確實兌現了當初的承諾，待我敬重有加，讓我做了他的妻，只是……”李嫻望著宮檐上的飛瓦，眼中閃過一絲澀然，“君上近來愈發喜怒不形於色，有上位者的氣勢了。”
她想要的是兩心相通的夫君，他在她面前卻漸漸成了高高在上的君上。
往前走了兩步，鳳禾委婉道：“以前你是公主，他是下臣，現在時移世易，你們雖然是夫妻，但也是君臣。”
她知道李嫻對夏文衍是一片真心，只是夏文衍當初接近她卻不免摻雜了陰謀和算計，這份感情並不夠純粹。
“我明白……我曾經以為的情深似海，其實只不過是鏡花水月，我已經清醒了。”李嫻輕輕吸了下鼻子，“謝謝你跟我說這番話。”
鳳禾道：“我不過是多此一舉，其實不用旁人多說，你心裏比誰都清楚。”
李嫻一頓，抿了下唇角道：“明天我會派人尋找淩見徹，既然你落入了婺都境內，淩見徹很有可能也在這裏。”
鳳禾提醒，“不要讓夏文衍知道。”
“別擔心，我會派人暗中進行。”李嫻悵然若失道：“我與他雖然是夫妻，卻不能事事都坦誠相見，就像這件事，立場不同，只能暗中進行，也許正因如此，我們才難以心意相通。”
夜陽宮處在一片燈碧輝煌的燭火之中，屋檐下的燈籠明亮的映著整座宮殿，碧瓦飛甍，輕紗雲霧，宮殿前足有百階臺階，像是處在雲端。
鳳禾望著眼前恢宏的宮殿，心中感嘆，夏文衍待李嫻其實不薄，除了感情上有所虧欠，給予她的生活確實比以前還要尊貴，只可惜李嫻遠嫁而來，為的就是那一腔深情。
兩人來到殿中，李嫻屏退左右，叫來心腹，將尋找淩見徹的事吩咐了下去。
鳳禾默默看著，看來李嫻沒有被愛情沖昏頭腦，身邊至少還留有心腹，不至於毫無自保之力。
李嫻的貼身宮婢，聽到她的吩咐，似乎想起什麽，驚疑不定地皺了皺眉，猶豫著開口：“殿下，奴婢想起一件事來，不知道是不是跟淩將軍有關。”
鳳禾擡眸，迫不及待地看過去。
李嫻催促道：“什麽事？快說來聽聽。”
宮婢怯怯道：“一天前，咱們夜陽宮裏的太監小弘子出去采買，遇到一個‘怪人’，怪人自稱是公主舊識，卻不肯說自己姓甚名誰，只讓小弘子給公主帶句話。”
李嫻問：“他讓小弘子帶什麽話？”
“那人說……”宮婢想了想，依照原話道：“他是賣桑葚的，現在桑葚快熟了，公主如果想吃，他可以給公主送過來。”
李嫻若有所思的眨了下眼睛。
宮婢心有戚戚道：“奴婢知道這個季節的桑葚根本沒熟，怕是無關緊要的人叨擾公主，就沒有向公主提及此事。”
李嫻思索了一會兒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，“應當是淩見徹。”
鳳禾臉上的陰霾之色盡掃，語氣激動，“真的是他？”
李嫻點點頭，莞爾道：“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吃桑葚，但皇後娘娘覺得桑葚吃起來會把手和嘴弄臟，有損公主儀容，雖然沒有訓斥我，但每次看到我吃，總會訓斥我身邊的宮女和嬤嬤，說她們教養不利，說我是長公主，得給妹妹們做典範，行事必須得端莊有度，不能為了一兩口吃食就不顧公主的尊容，所以我只能忍著不吃。”
李嫻在原地走了兩步，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，“那個時候皇子公主們都在一處讀書，太子堂兄向來對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關愛有加，他見我總盯著外面樹梢上的桑葚咽口水，便察覺到了我的心思，他那時還沒有外出建府，就住在東宮裏，散課後就時常邀請我去東宮，會讓人給我準備兩碟新鮮的桑葚，等我吃完再命人服侍我洗漱。”
鳳禾知道她口中的太子堂兄是指前太子李堃，不由津津有味的聽著，俞發肯定那個人是淩見徹。
她心底暗暗激動，泛起濃濃的喜悅，淩見徹真的平安無事，她心中的大石頭可算是落了地。
李嫻目中流露出懷念的神色，沈默片刻才繼續道：“那時淩見徹跟太子堂兄形影不離，只有他們和我知道這件事，此人應該是淩見徹沒錯。”
鳳禾急道：“現在能找到他嗎？”
宮婢搖頭，“貴主，宮門已經落鑰，現在想要出宮恐怕會驚動君上。”李嫻看出鳳禾眼中的焦急，安撫道：“你別急，如果真是他，不差這一夜。”
鳳禾只得頷首，的確不急在這一時，就算為了淩見徹的安全，她們也不能驚動夏文衍。
反正淩見徹既然已經找到婺都皇宮，就一定不會輕易離去。
夜色已深，半輪明月灑下冷然清輝，鳳禾在夜陽宮裏住下，她和李嫻既然打著要徹夜長談的幌子，自然要住在一處。
鳳禾坐到妝奩前，迫不及待的拆掉滿頭金飾，然後將手腕上戴的纏枝石榴臂釧放到桌子上，去掉這些沈甸甸的累贅，可算松了一口氣。
她擡頭對上李嫻苦笑的目光，李嫻也剛拆掉滿頭金飾，整個人清爽了不少，兩人相視無奈一笑。
夜陽宮後殿的白玉池裏流淌著溫熱的泉水，是從山上引來的溫泉水，幹凈清澈，冒著裊裊白煙。
李嫻帶著鳳禾來到白玉池旁，兩人脫掉外裳，穿著輕薄的紗衣浸泡到水中，侍女們都退了出去。
窗外月光明明，花影搖曳，屋內金色的紗幔輕輕搖晃，泉水從雕刻成牡丹的唧筒中淌出，泠泠作響。
鳳禾往身上揚著水，看著清潤的泉水從指尖劃過，清透晶亮。
李嫻目光劃過她羊脂般白嫩光滑的肌膚，落在她脖頸上戴的金色蝴蝶項鏈上，蝴蝶栩栩如生，翅膀隨著她的動作微微顫動，仿若展翅欲飛。
李嫻澀聲開口：“我認得這條項鏈，是李蕊送你的？”
鳳禾下意識擡手摸了下項鏈，感受著熟悉的觸感，微微點頭。
李嫻靠在水池邊，神色有些覆雜，“這條項鏈是太後過世前送給我們姐妹的禮物，每個公主都有，我也有一條，款式一樣，只是上面嵌的寶石的顏色各有不同，你戴的這一條原本是我的，上面寶石是紅色的，李蕊那條寶石是藍色的，她非說喜歡我這條，我只好讓給了她。”
她頓了頓說：“李蕊能把這條項鏈送給你，看來你們關系不錯。”
鳳禾想起李蕊，喉嚨有些幹澀，“她說這是賠禮。”
李嫻低了低頭，安靜了一會兒，“我聽聞她的事也很驚訝，我與她雖然是姐妹，這些年卻不曾坐下好好說過話，就像那條項鏈一樣，我們總是喜歡爭很多東西，凡事總喜歡論個高低，我一直覺得她刁蠻任性，毫無可取之處，如今想來是我沒有好好了解過這個皇妹，竟不知道她還有這一面。”
“人性有很多面，不到那一刻，誰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選。”鳳禾道。
李嫻垂著眼睫，嗓音微微暗啞，“李蕊能做出這樣的事，我欽佩她，也為她難過，不管你相不相信，我真的不是故意跟她搶君上。”
“我相信，你與夏文衍有情在先，難以割舍。”鳳禾道。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